光阴荏苒，恩师何光年离开我们不觉已近三年。我的心情也随流逝的时光从悲痛中渐渐地平静下来。

　　我最早知道先生，是在沈鹏先生主编的大型画册《中国书画》里，其中的一期刊发了先生的行书条幅，气格高古，不同凡俗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1987年3月，我大学毕业前夕，和外籍教师玛格丽特•贝莉女士举办书画联展。导师黄珂教授对我说：“河西望月湖有位老书家叫何光年，你一定要请他来看你的展览。”我遂按其所说地址，给先生送去请柬。次日上午9时，先生拄着拐杖，步履徐缓地出现在展厅，令我感动不已。自此，便开始了我们的师生情缘。

　　先生谦逊和蔼，平易近人，奖掖后学，不类而教，有口皆碑。因此，我从先生那里获益良多。我至今保存着那次展览后先生写给我的信：“中原仁弟：看过你的字，是一次大的艺术享受。你年轻有为，十分佩服。望百尺竿头，更进一步，……。附小诗一首，即希正之。名山风雨育斯文，四易春秋学业成。沅芷澧兰皆秀特，行看把笔任纵横。”先生的鼓励和鞭策，使我虔诚而默默地耕耘在艺术的田地里。1998年，拙著《隶学概论》付梓，我给先生寄去一册求教，扉页上写着“光年恩师大教”，然而，先生的回信却令我大吃一惊：“中原先生：尊著《隶学概论》收到。云天高谊，潭水深情，感怀交萦，欢欣无既。……我年七十有五，不学无术，衰庸不堪。尊著扉页上之称谓，愧不敢当，……”先生之谦和，可谓到了极至。先生满腹经纶，才高八斗，为识者景仰，何言“不学无术，衰庸不堪”?

　　先生治学极为严谨。记得一次，我带着习作请益先生，其中一件的落款为“丁卯年冬月吉日中原书”，先生教导说：“丁卯本身是年号，后面再跟一‘年’，实属多余，应该去掉。”我恍然大悟，同时，也对先生的治学态度深表敬意。先生做文做诗，最重语言的准确表达，锤字炼句，反复琢磨，不使留有瑕疵，正所谓“语不惊人誓不休”。

　　先生一生为之倾注心力的是古典诗词和书法艺术。他的诗学成就颇受诗界和社会关注。据我所知，先生与京城之沈鹏、贵州之陈恒安、南京之程千帆、武汉之吴丈蜀、广州之董每戡和商承祚诸先生皆是交往至深的诗友。程千帆教授就曾高度赞许先生诗作：“读先生之诗，知湘绮楼之有嗣音也。”因此可说，先生本色是诗人。但先生书法，也堪称一流。他是中国书协主办的第一、二、三届全国大展的入选者，也是中国书协最早的会员。后来，由于身体原因和感于书坛之浮躁，先生便渐渐退隐了下来。

　　先生以行、草见长。其格调高古俊逸，意境清寒简远，笔墨老辣苍润、沉厚雄健，字态拙朴天然、奇趣横生，极富书卷气。先生习书，始于儿时。7岁便研习元赵孟頫书法，10岁转习唐颜真卿楷书和清何绍基行楷，后又钟情于晋王羲之《十七帖》、唐孙过庭《书谱》，打下深厚基础。及至晚年，羼入汉碑笔意，大大增强了线质的金石意味和字形结构之奇崛的意态，遂高标独立，自成一格。先生作书，挥运自如，极为娴熟：“沉郁顿挫，张弛有致，运笔如飞，稳而不泥，奇而不滑，通篇观之，神完气足，姿态横生。”(何苾《百日的哀思》)因此，观先生作书，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享受。而玩味先生书作，则如饮杜康，耐人寻味。究其原因，当归于其文、书之深刻内涵所生发的美学魅力。先生书法文词，大都为自家之诗词，很少抄录唐诗宋词的，因而没有陈腐感。这一点对于漠然于传统国学的当代人来说，是有其教育意义的。徐青藤说：“高书不入俗眼，入俗眼者必非高书。”(《题自书一枝堂帖》)先生孤高的心性、特殊的人生境遇和丰厚的学养及过人的书法工力，一融于书，使其书若万岁古藤，倔强顽强，不屈不挠，既抗争于自然，也抗争于自我;既不以华艳取宠，也不以媚态悦人，因而质朴自然，奇特而不入俗眼，却被识者捧为至宝。

　　先生多才多艺，诗、书而外，于戏剧艺术亦颇多研究。由他创作或改编的戏曲剧本《林则徐》、《李香君》、《王昭君》、《汉宫怨》、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、《武则天》等曾在省会长沙引起强烈反响，先生本人还被聘为湖南省湘剧协会顾问。先生不仅精于艺术，而且还通晓医道。早年得名中医张晋轩先生亲授，深悟传统中医学之要义。据说当时四怡堂的疑难杂症病人皆须先生面诊方得以治愈。

　　光年恩师不仅学为楷模，艺为楷模，人品亦为楷模。《诗经》曰：“诗者，志之所之也;在心为志，发言为诗。”刘熙载《艺概》曰：“书者，如也。如其学，如其才，如其志。总之曰如其人而已。”因此，诗、书皆乃心灵之流露，假借语言文字而抒发。先生诗、书清醇古雅，平和自然，应该说正是其心志、品行托付于语言意境的特殊表现形态。不久前，师母送我一幅先生的书作，内容是先生题为《野菊》的七律。睹物思人，瞻文怀德，仿佛先生音容历历在眼。“不系藩篱不逐尘，荒原空谷自为邻。孤芳非是关培植，曲径何须问屈伸。满眼黄花羞论价，一身傲骨耻依人。风流无待东皇宠，气爽秋高独绝伦。”一位诗人评论得好：“全诗围绕‘野’字做文章。野情野趣，野性野灵，随手拈来。不重花形花色，独尊花品花神，盖以花自喻也。不邀宠，不依人，悠然自得，随遇而安。玩味之余，想见先生风骨。”“独立高标迥出尘，岂同凡卉去争春。经霜不改青苍色，原与松梅是友邻。”(《题竹》)这些诗的确都是先生独立人格的自我写照。先生一生无论为艺，还是做人，皆不逐尘，且最耻弄虚作假、趋炎附势。因而“性僻难谐俗，身闲不属人”，潜心学问，安于静修。虽然先生夫妻长期病痛缠身，双双提前退休，经济拮据，生活窘困，但也决不“为五斗米折腰”。他们相濡以沫，患难与共，以书释心，用诗遣怀，大隐于市，过着闲适自在的日子。“清心寡欲享高年，只要康强不要钱。名利从来宜淡却，辱荣无动乐无边。”(《竹枝词四首之三》)而师母王世莹写给先生的挽联，则是对他们夫妻情感的总体概括和对先生人品的恰如其分地表述：“艰难忧患昔年情，江水流长，山岳比重;贫病夫妻今日事，形骸虽杳，气节犹存。”在今天看来，尽管先生一生清贫，但我却以为他是最富有的人：他拥有一颗善良、清纯的心，拥有中国传统文人的高风亮节，拥有学贯古今的知识财富和无量价值的艺术财富……

　　此文发表于《书法报》)

　　附：何光年先生简介

　　何光年，字继纯，号半楼。1925年12月生，湖南长沙人。生前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、湖南省文史研究馆研究馆员、深圳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特聘教授、湖南省诗词学会顾问、湖南省书法家协会顾问。出版有《半楼集》(诗词)、《光年自书诗稿》等。业绩收入《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》、《世界名人录》、《中国古今书法家辞典》等。